【明報專訊】根據政府統計處資料顯示,本港每年有超過5萬人去世,當中涉及急病、意外和自殺的個案約佔25%,即每4名死者就有1人在毫無預兆下突然離世。面對突然而來的死亡,至親好友即時反應是震驚和難以置信;而其他哀傷情緒如焦慮、憤怒、遺憾、自責等亦會陸續浮現,維持多久則因人而異。有些人在一年半載後有明顯改善,但有些人可能需要更長時間,甚至永遠悲傷。(編者按:筆者偶然讀到一名外國作家對哀傷的理解後,發現原來並非每份哀傷都可以放下,當哀傷無法縮小時,不如考慮將生命擴闊,令哀傷的影響力及佔據生命的比例降低……怎樣做到呢?)
至親突然離世 喪親者哀傷難放下 安慰陪伴勝說話
嘉儀結婚20年,沒有孩子。夫妻都是專業人士,收入不俗,一直以來生活十分寫意自在。一天,嘉儀的丈夫獨自在停車場準備駕車上班時,突然心臟病發昏迷,2小時後被發現時已經死去一段時間。嘉儀知道消息後,情緒即時崩潰,完全無法相信、無法接受數小時前還一起吃早餐的丈夫,已經永遠離開了。
事後,嘉儀需要服食精神科藥物和接受心理輔導。過了1年,她的情况大有改善,工作和日常生活差不多恢復正常,但每當憶起丈夫,仍會難過痛哭,悲傷始終未能放下。
我發表過一篇以〈最沒用的安慰說話〉為題的專欄文章,當中10句說話是我在多年輔導中,從不同喪親者分享中收集得來。文章刊登後,不少讀者在社交網站留言,既然有10句沒用的安慰說話,那麼什麼才是「有用的安慰說話」?
其實我跟各位一樣,希望找到那句只要一說出口,就能夠令喪親家屬恢復過來、重新得力的奇妙說話。可是經過16年尋覓,接觸近1000個喪親家庭,遺憾仍沒任何頭緒;相反,一句就令家屬加倍難過、失望,甚至憤怒的說話倒是存在。曾經有喪親家屬表示,至愛逝去的悲傷是錐心刺骨,因為當中夾雜多年彼此之間的愛和回憶,有時再加上又愛又恨的關係。試問這麼深厚複雜的情感,又怎能單憑一兩句說話就得到釋放。
喪親者或情緒激烈 需包容、接納、願意聆聽
在撰寫這篇文章前,我搜尋不少外國及本地資料,得出結論是,相比起說話,聆聽和陪伴才是最有效的安慰方法。聆聽是大部分人都擁有的基本能力,但並非人人都能夠做得好。有些人在聆聽過程中左顧右盼,根本沒有專注在對方的分享之中,令人感到不受尊重。又有不少人在聽到別人悲傷故事時,會不自覺地進入專家模式,急於分析和評估對方情况,給予意見或解決問題方法;當然這並非錯誤,但有時候喪親者需要的是包容和接納,即他在親人突然離世後有多麼激烈的情緒,如何無理取鬧,甚至滿口粗言穢語地發泄憤怒,你都願意靜靜地坐在旁邊,嘗試盡量聆聽和盛載他的感受。
曾經有意外死者家屬因過分悲傷,在急症室大吵大鬧,指罵醫護人員毫無用處,未能救活她的親人。當時我嘗試行近去安慰她的情緒,卻被拒絕,甚至大聲責罵並要我離開。當然我沒有離開,相反緩緩地坐在她旁邊,並跟她說:「我不會說太多話,只是想陪陪你,因為稍後醫護人員或警察都可能需要找你處理一些事,我可以幫你好好完成。」那天我陪了她約3小時,只是陪她去見醫生和警察,買水給她解渴和送她往巴士站乘車回家。兩天後,她主動致電辦公室找我,希望我陪她處理殯葬事情。面對突然而來的死亡,陪伴喪親家屬妥當完成需要或想做的事,就已經給予很大幫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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真正的陪伴:觀察和感受對方需要 從一支水到一個擁抱
在香港,每一個突然死亡個案都需要呈報死因裁判官,過程可能需要見法醫、落口供和出席死因研訊。大部分市民應該不曾經歷這些程序,難免會感到焦慮和不安。這時候如果有人陪伴在旁,往往能夠有效地讓他們慢慢安定下來。
另外,真正有效的陪伴並非只在旁邊不發一言,而是敏銳地觀察和感受對方的需要,作出適當行動。例如你察覺到對方已經站了很久,便嘗試找一個合適地方讓他休息一下。若然知道對方已經在手術室門外等候多時,就應帶一些小食和水給他充飢。如果你感到家屬的情緒開始激動,就輕拍他的肩膀或擁抱。陪伴最重要是隨時準備「接着」對方「拋出」的需要,而並非拉他的手急着前行。
如何擴闊生命 令哀傷「縮小」?
聆聽和陪伴能讓喪親者得到安慰和支持,但在我10多年輔導經歷中,曾遇過一些個案,無論如何努力嘗試不同的輔導手法,對方的悲傷程度仍然維持原狀,絲毫沒有下降。過往我一直認為哀傷輔導是要用盡方法幫喪親者放下哀傷,重新充滿力量,積極向前開展新生活。直至經歷3年疫情,我體會到人的能力原來十分有限和渺小,很多時面對外在環境發生的事,根本無力改變。
過去3年,有個案事主在疫情前親自送老父入住老人院,殊不知那是最後一次見面,之後老父染疫、病危、入院和離世,他都無法陪伴在旁。在輔導室裏,他表現出強烈遺憾;另一名個案事主在疫情稍為緩和時外出與朋友聚餐,卻因而受感染,更傳染家人,導致家中一名長者離世,他不斷怪責是自己害死家人。當我聽着他們的故事,不禁聯想若這些事發生在自己身上,是否能夠做到放下悲傷?
帶着悲傷繼續生活下去,是否就不可接受,甚至會被標籤為有情緒問題?在我感到迷惘,對從前深信的輔導目標抱有疑問之時,偶然讀到一名外國作家對哀傷的理解,竟為我帶來全新的想法和出路:
很多人誤以為哀傷會因時間而逐漸縮小。真相是,哀傷從不曾變過,是生命隨着哀傷而逐漸強大了。(〈隨着哀傷而成長〉Growing around grief, Lois Tonkin)
嘗試令哀傷佔據生命的比例降低
這段短短的文字讓我發現,原來並非每份哀傷都可以放下。當哀傷無法縮小,不如考慮將生命擴闊,從而令哀傷的影響力及佔據生命的比例降低。如果大家未能了解這概念,我用下列兩條數學算式解說。
例子一:3/4(75%)→ 1/4(25%)
在第一條算式中,分子代表「哀傷」,分母則代表「生命」。¾相當於75%,即是代表一名喪親者處於非常悲傷的狀態時,悲傷佔據他大部分的生命;當這人獲得關懷後能減少哀傷,分子變成1,那麼哀傷在他生命中的比例就大幅下降至25%。
例子二:3/4(75%)→ 3/40(18.75%)
如果一個人的哀傷經歷太嚴重,分子完全不能改變(75%),該怎樣做才能讓哀傷百分比減少?答案就是將分母加大,例如由4變為40,哀傷在生命中的比例就會由75%下降至18.75%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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開放自己 參加興趣班 行山做義工 或能與哀傷共存
幫助喪親者,除了盡力協助他們減輕哀傷外,原來還有另一種方法,就是鼓勵和幫助他擴闊生命。當生命範圍夠闊夠大,即使哀傷仍然存在,但對生命的影響會減低很多。當哀傷真的無法放下,就毋須勉強自己,反而考慮開放自己的生命,接受無限可能和不同邀請,例如有朋友相約參加興趣班、外出行山、參觀藝術館、參與義工服務等,即使興趣不大,但不要即時拒絕,反而鼓勵自己嘗試出席。日子久了,或許發現自己能夠與哀傷好好共存,每當憶起逝去親人,即使仍會哭泣,但再沒有往日般痛楚,那就已經足夠。
文:梁梓敦(安寧服務社工)
編輯:朱建勳
美術:謝偉豪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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